作者: skykissx (炎楓) 看板: skykissx
標題: 家,移動在瘟疫蔓延時。/畢恆達
時間: Wed Jan 10 15:47:05 2007
選自《網路與書》,第六期,頁58-59.
畢恆達
國立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副教授
我有二個家,一個是我與家人情感交流、梳洗睡覺的地方,
一個是我思考寫作閱讀與聆聽音樂的場所。因為有家,我的社會關係、
我擁有的物品得到了歸屬,我知道今天沒有完成的事情明天起床以後
就可以繼續,我可以在不需要耗費大腦精力的情況下就完成身體再生產的
工作,因而可以專注於思考與創作的提昇。正由於固著,
人的生活與生命得以延續開展。
固著對於老人可能尤其重要。有人說老人是空間的囚犯,
因為逐漸失去了移動的能力。可是從另一角度來看,
老人的記憶與想像卻遠遠超出他身體所在的空間。床邊的搖椅、
餐桌上的燭台、牆上的照片,都有訴說不完的故事,與生命過往緊緊相連。
而第一次約會的地點、孫子居住的城市,雖然身體到不了,
可是卻深藏在記憶裡,仔細地蒐藏、回味。
家可能也是人們想要逃離的地方。不同的女子有著類似的遭遇,
以致於離開原生父母的家,卻反而處處為家。
甲女子在家中的生活遭受父親嚴重的控制與窺視,
透明的隔間讓在書房中工作的父親可以輕易掌控臥房中女兒的一舉一動;
乙女子晚上睡覺不能關上房門因為母親說這樣空氣才可以流通;
而丙女子的父親甚至在女兒的房門安裝只能在外面上鎖的門鎖,
以致於她夜夜從恐懼中驚醒。
她們說只要離開家,心情頓時放鬆,夜晚寧願在街頭流浪,也不願提早回家。
在家中和父母一起看電影「喜宴」的同志,聽到父親責罵同性戀是變態不正常,
他知道只要在家中他必須藏好同志書刊錄影帶、
要隔絕同志朋友的電話與拜訪、而「春光乍洩」的電影海報只能躲起來欣賞,
他知道只要在家裡他就不是完整的自己,因為他就是白先勇筆下的「孽子」。
正如小說中的郭老所說:「你們這些孤鳥,終究還是要回到新公園這個老巢。」
因為這裡才是同志的家。
家也是無數婦女工作、從事家務勞動的場所。傍晚時分,
正在開車回家路上的先生,心想晚上太太會沏壺好茶陪他看電視的體育轉播;
而此時正在廚房燒飯的太太,卻期待晚上先生可以陪她到戲院看場羅曼史電影。
先生在外工作期待回家休息,太太卻在家勞動期待離家以休息。
曾有一位女性,結婚多年之後帶著女兒到遠處旅行,
母女倆坐在旅館的雙人床上徹夜聊天,
第一次可以不用理會散落地上的髒衣服、未經折疊的被單,
沒有堆積待洗的碗筷,她人在旅館裡卻反而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
「時時刻刻」裡的布朗夫人在烘焙了一個新蛋糕、將牛排解凍、
將豆筴摘妥之後,她「必須」離開,然後再即時回家做晚餐、餵凱蒂的狗。
她曾經試著躺在床上捧著書,但是無法專心;
為了那個孩子、那個蛋糕、那個吻,她覺得心頭空洞、疲憊而頹喪。
然而能去的地方出奇的少,她只是想要一個隱密、安靜、
可以閱讀與思考的地方,然而圖書館、餐廳、商店、公園都不行,
最後她到旅館投宿,只是想要在那裡讀二個小時的書。
固著與移動是一體的二面。因為有家才有所謂旅行,而旅行的終點通常是家。
有的人出國,行李箱裡滿是家鄉熟悉的泡麵、肉乾與茶葉,
住進旅館甚至把全家福照片放在床頭,以營造家的感覺。
美國加州有一群人週末一定開車到附近的森林公園度假,電視機、烤肉架、
雜誌一應俱全,而且幾戶鄰居一起出動,儼然就是鄰里巷道的翻版。
旅行當然經常也讓人有了脫離熟悉生活脈絡的機會,
從既定的社會規範中解脫。然後才有真實面對自我的機會,
不再只是日復一日盲目過日子,把身邊事物視為理所當然。
面對異文化,與其說是學習了別人不同的生活方式,
倒不如說是更增加對於自身文化的理解,
警覺原來自己以前是怎樣看待世界的。結果,移動增加了固著的深度。
年輕人總是喜歡旅行,想要發現新的世界。感嘆生命有限,而世界卻無限寬廣,
於是馬不停蹄地蒐集一次又一次的旅行。有一天他會發現世界永遠也走不完,
發現其實最想去的地方不是北極也不是非洲的蠻荒,而是他從小成長的地方。
固著也好、移動也好,其實不是身體的問題,而是心靈如何安置的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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